男人向前走。
黑色的盔甲碎屑簌簌而下,面甲左侧有巨大钝器造成的凹陷。
踏。
踏。
传说中,在遥远的他乡,有一种奇怪的两栖类动物,它们有着人的上半身和鱼的下半身。
这种生物有时会在交配季节上岸,它们的下肢化作人腿,由此得以行走大地。
每一步踏下去,它们都像在刀刃上行走,感受到巨大的痛苦。
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生物呢?
男人这么想着。
他只觉得自己和这样的生物一样可悲。
痛苦。
男人从乱七八糟的战场中走向远方。
没有友军。
没有敌人。
只有自己。
只有他自己活了下来。
落日橘红色的光芒照在缺口的兵刃上,干涸的不规则血渍覆盖在锋刃的中段,和铁锈混在一起。
人的死状是一种很恶心的东西,看着就会作呕,使人惊悸哑口——尤其是这种死于暴力的惨状。
遍地都是。
尸体。
当年和男人一起走出来的黑甲战士全员,无一生还,全部在这场截杀中覆灭。
男人的心中酝酿着一股近乎于快乐的悲伤。
他快疯了。
或者早就已经疯了。
从二十年前那个胆大包天的计划开始。
到他坐上御座。
梦想没有了。
过去的约定早已流逝在风中。
镇压,血腥,屠杀。
本该是早就习惯的事,现在看来却又鲜明的刺眼。
他抛掉手中的武器,又蹲下去翻翻找找,切掉僵硬握持的谁的手,将刀从泥里捡起来。
灰尘散开。
这是谁的刀?
不知道。
抛掉。
男人继续行走,蹲下,捡起,又抛下。
诺大的战场只剩下他一个活人。
其实并不大。
但是走不出去。
走不到头。
道路仿佛折叠的螺旋,在时间的迷宫里滴答滴答响。
一无所有的男人继续前行。
他在寻找什么?
自己的昨日?
还是杳无尽头的明天?
——《梦想花开·二章五节》
所谓梦想是现实里不存在的东西。
可是不追求现实,那么也就无关乎梦想的实现与否,它可以是只存在于脑子里的东西。
倘若一定要去尝试,万一死的很难看,怎么办?
不是谁都有勇气死的很难看的。
蓬头垢面的男人走到一处不那么开阔的地方。
阴影。
黑夜的声音一点一滴地穿过树叶的网,滑入人的耳道。
风
风将沾血的胡须分开,吹拂着干裂的嘴唇。
渴。。
背负着亡国之痛与一身疲惫旧伤的男人走入幽暗的林子里。
这里的树很高大。
男人抚摸这树干。
这样的树想要长成,需要漫长的时间。
无人打扰。
。。这样的时代也不会有人有闲心来打扰这种地方。
想要将梦想化为现实的这份心情与冲动,原始本能与内心渴望共同推动的力量。
树多快乐,它什么都不用想,只要长就行了。
可人这样封闭的独立个体,却不得不间接地收到外力影响,在囚笼里翻来滚去。
男人拨开树枝,下意识地想要继续向前。
可树枝混着蕨类植物的枝蔓层层叠叠,一时间推不开,哪怕推开了一部分也会反弹绞缠回来。
“咔嚓!”
雪白的刀光忽地亮起,劈斩开树枝。
男人迈步向前。
“。。嗯?”
他走不动了。
气力正飞快地从躯体中流失。
“什——”
一根枝蔓没有被劈开,它躲开了。
是的,一根筷子粗的细小树枝。
它在刀劈过来的瞬间钻到了下方,从男人左侧腋下的位置刺入。
旋转,撕裂皮肉,压迫大动脉。
树枝在男人的腔内绕了一圈,摘出来一颗比拳头略大的东西。
心脏。
红色的生命源头,奔涌的活态喷泉。
男人的眼睛睁得老大,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那根树枝,覆盖着厚重黑甲的手在即将触及的下一刻垂下。
树枝像是蛇一样弹起来,咻地收回黑暗的林间。
——“砰!”
黑色的盔甲碾压干枯的泥土,压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。
再说一遍。
人的死状多是很难看的东西,尤其是暴力致死的情况。
会很难受。
喘不过气。
巨大的无法逃脱的疼痛。
黑暗,恐惧,以及无论多么恐惧终会到来的死亡。
死。
“沙沙沙。。”
黑暗的林子有如深邃的大海,从中钻出来一头人形的生物。
她有着一切林中生物的优秀特质,行动隐秘无声,体态优雅矫健,只是颈项上的美艳人头与身体形状有些格格不入。
黑袍下裹着的身体形状绝对不是人类能够拥有的。
等足目动物的鳌肢刺入泥土,一步一步,翻新内侧肥沃的土壤。
禽类的手爪中捏着一颗仍旧在搏动的心脏。
“这样材料就凑齐了。”
女人喃喃自语,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,双眼微眯。
转身离开。
——“刷!——”
白色的刀光在林间闪烁跳跃而起,迅如雷霆,直斩女人的毫不设防的背后。
周遭无害的树枝纷纷舞动起来,想要阻止这电光火石的一刀。
可惜无济于事!
地上的“尸体”翻身而起的速度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弹起来的,突兀,无可抵挡。
刚铁的刀刃切开黑色的布匹,轻易地刺入其中。
“切!”
不是实物的手感。
从地上飞起的人影毫不犹豫地向左侧翻滚过去,原先站立的地方已经被来自四面八方的植物枝干攒射,一时间土石飞溅。
兔起鹘落,男人灵敏地站在了一处空地上,左手撑着地面,右手拎着刀。
他凌厉的目光看向前方,全身肌肉绷紧,哪里还有半点疯癫痴呆的模样?
“你已经跟踪我三天了。。从最后那次截杀之前开始,莫非你当我不知道吗?”
“假的。。吗?”
红发女人看着手爪中化作一滩血水的“心脏”,无所谓地摇了摇头。
“无论是伪装还是什么,你都走不出这里的,我的朋友。”
“这里是森林!”
倏然几跳草本植物无声无息地袭向男人,后者手腕一转,雪白的刀锋将杂草纷纷绞断。
“你想去哪里?”
男人前冲的身体一顿,又被从天而降藤蔓逼得向后爆退十步。
十步之内,人尽敌国。
男人身上没有任何伤口,可左支右绌之下却已经没有多少躲闪的空间了。
苍穹天宇之下垂下的长枪化作囚笼。
正如红发说的那样,这里是她的世界。
“呼。。呼。。。”
剧烈的喘息声中,男人从伏地的状态站直身体。
“我的朋友。。呵呵。。哈哈哈哈哈哈哈哈!!”
“这次叛乱背后也有你的指示吧?残暴的大林巫女(thewitchofgreatwoods)?”
“朋友?你是我的朋友?”
“去他妈的!”
男人的双腿化作一团模糊的灰色影子,他如同一头狂猛的公牛发动了决死——不,绝命的冲锋。
杀!
刀光若匹练,所过之处,魔化的树枝藤曼尽数被切碎成漫天抛飞的渣渣。
一如昨日,以及无数次抛飞的残肢断臂。
战场上唯一活下来的男人!
这不是因为他是主将,是王,被拼死保护。
没有人有资格说保护他。
跨越了凡人武者的巅峰,达到了超凡入圣的地步的男人,就存在于此。
“喝啊啊啊啊啊!!!”
男人的额头青筋暴突,他的右手如同老树的根须纠缠在刀柄上,以无可抵挡的势头向前疾斩!
一步跨越七十米!
人影撕裂空气发出尖啸,酷烈的杀意扑面而来!
直斩!
这一刀无论时机还是气势都臻至完美,凝聚着一代亡国之君,一个绝路匹夫不屈的信念!
人!
从来是只相信自己,只能感觉到自己的感觉的东西,所以就会一意孤,所以人只属于自己。
我的朋友?
她已经死了。
死了!
再也不会回来!
——
——“牝!——”
——《梦想花开·三章七节》